父亲的酒葫芦 - 赵友坤

文/赵友坤

父亲是一个淳朴的农民，离我而去已三十周年。他个子不高，却异常坚强；他省吃俭用，连牙刷、牙膏都舍不得用，却爱小酌几口，尤其来了亲朋好友，他总让母亲炒几样小菜，再切一盘咸鸭蛋，在巴斗上放一秫秸锅盖，大摆小宴，戏言韭(⺀韭″字与⺀九″字谐音)菜炒辣椒十样菜，与诸君痛饮！

小时候，我听父亲讲八仙过海的故事：八仙聚餐，酒至微酣时，铁拐李提议乘兴到海岛采药，八仙各显神通，将自己的神器法宝投进大海。霎时间风平浪静，八仙安然渡海，去采草药。其中，脚踏铁拐、身背宝葫芦的铁拐李令我至今难忘。

父亲也有一个宝葫芦，呈哑铃型，里面总是装着白酒，在关键时刻酒能助其一臂之力，就像历史评书《杨家将》中杨六郎义弟孟良的“火葫芦”，能屡克难关。

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地道农民，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，父亲用他那单薄的身躯支撑着我们的八口之家：爷爷英年早逝，带走了木匠绝活；奶奶已年迈，妈妈还要操持家务，我们姊弟五个都要上学，父亲肩上担子的重量可想而知。在生产队里，父亲担任保管员和饲养员。每天早上，他天蒙蒙亮就起床，先是锄草炒香料切豆饼，喂饱耕牛，然后，清理牛铺，照顾好牛的食宿。我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，土地和耕牛承包到户，父亲早晨第一件事是喂好自家的牛，然后背着粪筐到田野和沟塘路旁去拣拾大粪，回来后清理厕所和猪圈及鸡笼的粪便，清理时，他吸着用桑叶卷成的烟以抵御熏天的臭气；接下来吃饭干农活，运粪上地要靠肩挑粪筐，犁地要亲自掌住牛拉的犁把，耙地要站在耙上颠来簸去。而午收之际，造场是第一个力气活，首先要平整场地，接下来要把这场地碾成灰，就是⺀灰场″；然后，挑水泼场，待次日早上撒上麦糠用人拉石磙来造场。割麦、拉麦更挑战人的极限，在太阳的炙烤下，弯腰把麦秆揽入怀中伸出镰刀，麦芒扎着人的脸部、胸膛和手臂，奇痒无比。把焦干滑顺的麦秆装上架子车犹如走钢丝，稍不小心就得前功尽弃、卷土重来。把堆积成山的麦车子拉出地更要使出全身的力气，走在沟边的小路上还要谨防翻车掉进水里。堆麦垛更是力气加技术的考验，要有角有棱绝非易事。打场更是拆骨的活。翻场要手托木杈使劲挑匀麦秆丶豆棵，扬场更要有一股巧劲撇去糠屑。为了解乏，每晚总要捧着酒葫芦就着辣椒喝上两口白干酒。还自我解嘲道:⺀辣子就酒，越喝越有。"

据母亲说，我三岁时患急病，父亲抱着我涉水求医，为了给我取药，他又孤身一人夜涉颍河，由于焦急，腿肚抽筋，差点沉入河底，即使如此，他也没舍得丢下药袋和酒葫芦，回到家还喝上两口酒暖暖身子。在我五岁时父亲带我赶集，给我买烧饼充饥，他却舍不得吃一口，偏偏打了一葫芦老白干酒。

六岁时，有一次，我和小伙伴在老坟地玩，一只野猫“喵”的一声从坟地的洞穴里窜出。这时，一个大孩子突发灵感，搞起恶作剧来，他大叫着吓唬我:“老山猫来了，红眼红鼻子，四个白蹄子，张着血盆大口,专吃小孩子，快跑呀！”我大哭着向家里跑。此时，父亲听见我哭，就飞一般地迎上来，先是轻轻地摸摸我的头，抹去我脸上的泪珠，安抚一番；然后问明缘由，当得知我因胆子小且迷信被大孩子愚弄时，他劝导我：“他们是逗你玩呢？咱平原哪里会有山猫呢？你可不能当胆小鬼哟！”说着，他取出随身带的酒葫芦，“酒壮英雄胆！相当年，武二郎喝十八碗酒，夜闯景阳冈打死吊睛白额大老虎！来，喝一口！”我抿了一小口，辣得只咳嗽。父亲却唱道：“喝了俺的酒，一人敢过轻纱口！”

我上小学时，父亲背着酒葫芦，用架子车拉着红芋干到阜阳酒厂换回白干酒，一则自己喝，二则低价卖给乡亲们，换些零花钱。他还背着酒葫芦和干粮，拉着架子车过淮河上南乡用红芋片换米，拉回来又用米换零钱、粮食和砖块。他凭借从南乡拉米换来的钱和物盖起全村第一座砖瓦房，其原动力就是喝酒壮胆。关于酒的道理，父亲说“饮酒不醉真君子，君子爱酒，喝酒有度”这些话，使我终生受益，在我烦躁不安或六神无主时，喝两口白酒，立即精神振奋，神采飞扬。

我读红旗中学时，父母还很少有进城陪读的。父亲除了干农活，还背着酒葫芦，骑着车子走街串户做小买卖，以供我上学花销。他夏天卖冰糕，天凉时就下乡收破烂。虽然很忙，但是他每周必来校看我，给我带干粮和咸菜，帮我洗洗衣服。一个冬天的中午，天空飘着鹅毛大雪，地上积雪盈尺，我正为囊中羞涩发愁，突然一个雪人推着自行车向我移动过来，走近发现,他正是父亲，眉毛、胡子上都粘着雪粒，被冻得瑟瑟发抖。我劝父亲先到食堂吃点饭暖暖身子，他却拿出酒葫芦喝上几口就打道回府。更令我难忘的是有一年的夏天，暴雨不断。一天中午，我突然发现在雨幕中，父亲一手打伞、另一只手紧握车把，艰难的骑着自行车向校门口驶来，望着淋得像落汤鸡的父亲！我百感交集：“大，雨下这么大，您咋来了？”父亲说：“我和你妈算着你的钱该花完了，不能让你饿肚子呀！”于是，一大早，他冒雨扛着自行车来到阜口公路，再打着伞骑车来校为我送钱。我接过带着父亲体温的塑料袋裹着的卖冰糕挣来的一叠叠毛票，脑海浮现出父亲不停的喊着“凉甜解渴的冰糕，五分钱一根”，自己除了喝两口酒，再渴却舍不得吃一根冰糕的情景，不禁潸然泪下......

我读高中时，父亲白天干农活，夜里还背着酒葫芦在邻庄新开的砖窑厂打工，直到患上食道癌，咽不下饭还坚持一边搬砖坯子，一边酌酒提神，一直到驾鹤西去，身边还带着酒葫芦。

父亲仙逝三十周年之际，我拎着白酒来到父亲坟前，与父亲推杯换盏，一醉方休。

作者简介：赵友坤，曾用名王玉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