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流年】午夜时分（短篇小说）

1

天还没黑透,苏小倩已经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，没留一道缝隙。

屋内的灯全醒着，连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，但苏小倩却仍觉得亮得不够，感觉房间阴暗的凉正贴着她的皮肤在游动，让她有些发冷。她索性把电视打开，声音调得很大，换到《快乐向前冲》的频道，欢呼和“加油”的喊声一下填满了整个屋子，她这才感觉浑身松弛下来，抱了个抱枕，软软地陷进单人沙发，长舒了一口气。

苏小倩其实不是胆小的女人，要在以前，她会开窗睡觉，甚至不拉窗帘，享受夏夜吹来的风。但这一段时间却真的害怕，变得胆小了。她怕黑，怕夜，是搬到3号别墅以后才有的事。

以前在乡下上学时，下了晚自习课，苏小倩都敢一个人赶夜路回家，从不知道害怕。她甚至喜欢夜的宁静，油画一样的夜晚，月光铺满大地，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，幽幽的蓝投射在周围，梦境一样让人遐想。

这几个月来，生活、工作节奏都如往常一样，她却接二连三的失眠。因为后半夜别墅内传来的怪异叫声，一直持续着，又查不出原因，让她觉得简直要崩溃了。这好好的宅子，难道真的闹鬼了？她觉得这个月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这件事情，否则她该被这半夜的响声折磨得人不人，鬼不鬼了。

为了动员钱多来给她买下3号别墅，她费了不少心思。看房子与相看一个人一样，看过第一眼后，她心里就有了答案。

别墅在城市边缘的郊区，离规划的湿地公园近，自然环境和空气比市里要清新得多。更让她心动的是别墅的价格、布局和安全性。周围是普通住宅，这样不招眼，住户多了，住着更塌实一些。房子建筑质量看上去虽然粗糙了些，带着几年未住的荒凉，但三层的设计和前后的花园让她相当满意。她一直都想有一个可以随意种花草的房子，满足心底对土地解不开的情结。从晚报上发现这个房源，到决定买下，苏小倩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，她觉得这样的别墅就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馅饼，偏偏掉她手里。

钱多来是她的情人，她只知道他做工程，有些钱。他家里除了有个十几岁的女儿，还有个患类风湿心脏病严重的老婆，关节浮肿，要拄着拐杖才能下地走路。苏小倩和他相好快两年了，在没厌倦之前，让他掏腰包给自己买个五十多万的别墅，对不缺钱的他来说，不可能拒绝。苏小倩听话、安静又不乏温柔，让四十多岁的钱多来重新燃起了激情。认识他时，苏小倩正沉浸于被初恋男友甩了的悲情地带,是钱多来的关心，慢慢平复了那些内心深处丝丝缕缕的疼。这些疼不是因为她爱男友有多深，而是因为难以接受被抛弃的事实。她天天宠着爱着的男友，竟然决绝得把初恋硬生生地割断，断了任何往来。让她觉得爱可以演变成犀利的刀片,不动声色地划割开所有的脆弱嘲笑她。让她记住自己人生开场的爱情输得多么惨烈，只有断裂的脆弱可以填充被突然掏空的心。

她能做的只有逃离，从南方飞到北方，像一只受伤、无助到迷茫的小鸟。

她说不上爱不爱钱多来，甚至懒得考虑。但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，他是她当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。这种事在现在社会已经不算什么“事”了，两个人只是遇到了，半推半就的状态，各取所需罢了。

她付出青春，他要付出银子才能平衡。对这样的别墅，这样的卖价，苏小倩一个人兴奋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。她叮叮当当装修了半年，花了十几万才把别墅变成她期待的样子。并在春天，栽下几棵紫藤，还有一些白玉兰、樱花、茶花等花树。

一切将是美好的开始。还没搬家，苏小倩的心已经随着早春开始荡漾了。而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，恐惧正如乌云，悄悄向她移来，准备将这里的新主人慢慢蚕食掉。

最初，住在3号别墅的苏小倩没有注意到后半夜的声响。每当夜晚来临，她与钱多来就缠绵在一起，折腾到两个人筋疲力竭之后，她就将娇小的身子，埋进钱多来包裹一样宽大的怀里。让整个世界只剩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呼噜声，此起彼伏地响着，直到渐渐睡熟。

第一次听那怪异的声音，是钱多来不在她身边的一夜。

那天晚上，她一个人看完电视播放的一部影片时，已是夜半。她洗完澡，躺在床上还不停地想男女主角纠结的爱情。突然间，屋内传来“呕——呕”的声音，像一个人的呻吟，又像是飘渺的呼唤。她心想，大概是什么动物跑到了别墅在窗外叫，或者是自己出现了错觉，因此也没在意。便与正在外地出差的钱多来泡了半小时电话，就蒙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后来，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：夜半的声响不但没消失，反而越来越频繁，越来越清晰。更为要命的是，这声音总是在后半夜，同一个时辰定时响起，似哭非哭，似喊非喊，在别墅内不断回响，让人头皮发麻。

2

从那之后，只要苏小倩住在3号别墅时，她忍不住下意识地等待夜降临，听夜半那个声音是否会再出现。情况没有改善的迹象，每天半夜的那个时辰，那怪声就开始在屋内回旋，让她常常彻底失眠。

她一遍遍打电话告诉钱多来，这里闹鬼了，向他描述着怪异的叫声。而忙着到处做工程的钱多来，乐得哈哈笑，“宝贝不怕，世界上哪有鬼啊，有谁见过鬼的样子？等我忙过这几天就回去，我知道你想我。宝，要听话啊！”

她没办法，就回单位的单身宿舍睡觉。但宿舍的同事正与男朋友处于热恋期，当着她的面也腻得难分难舍，让苏小倩觉得自己像一个不识趣的电灯泡，亮在那里，有些呆傻。她只好再回到让她睡不安稳的别墅去。

终于盼着钱多来忙完外地的工程回到所在的小城，但他仍旧忙。偶尔来了，每次程序基本一样：晚上九点十点甚至更晚，带着满身的酒气被司机送过来，带着酒的烈性在床上要她。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下，苏小倩如决堤的水一样肆意狂奔，忘了所有的存在和不存在，而大汗淋漓的钱多来喘息着，孩子一般心满意足地睡去。等夜半，那鬼叫声响起来的时候，他正鼾声如雷，任苏小倩怎么摇晃，他也只是翻个身子，迷糊着把她搂紧，继续睡去。

她只好一个人大着胆子起床，开灯看看。房间里没有什么，门口没有什么，除了那声音，一切都正常。这无缘无故的怪叫还是让她冒了一身冷汗，总感觉有影子跟随在她背后，所以她快步跑向卧室，重新躺进钱多来的怀里。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睡不好，她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，而钱多来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让她觉得委屈。

天亮时，钱多来醒来去喝水。被恐惧和失眠折磨的苏小倩开始抽抽搭搭地在床上哭。钱多来一下子慌了，一边哄一边答应再来时不喝酒，一定帮着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钱多来待小倩的好，是从不加掩饰的。看她的眼神，抚摩她时的爱怜和温柔，让苏小倩多少有些感动。感情是装不出来的，她想要什么，钱多来总会想办法满足她。

她明白自己是缺少父爱的女子。记忆中，游手好闲的父亲，天天在半醉酒的状态混日子。母亲隐忍着，操持着一家的生活。她总是离父亲远远地，在心里是含了些许的怨恨，并在心里设置了看不见的屏障来抵抗。她暗暗发誓，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疼自己的人过日子。直到考上大学，她才离开了那个沉重得有些压抑的家。所以，当钱多来如此宠着她时，那种幸福让她找到了依靠和安全的感觉。

钱多来终于听到了半夜怪异的叫声。他再次过来时，无比清醒的小倩，把他从睡梦中叫醒，是零点三十分，正是平时睡得酣畅的时辰。他起来，清醒了一下，那声音在寂静里让人有些害怕，一声声传来，停上一会儿又开始。他把灯全都打开，拿了个棍子，从一楼找到三楼，什么都没有，只有忽隐忽现的叫声让人听了心慌腿软。他顺着声音找，一楼有，二楼有，三楼有，而一楼声音最响。但每个房间里，看上去又没什么异样。他有些害怕，去卫生间里撒尿，都不敢瞄一眼墙上的大镜子，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让他看见，吓晕过去。他迅速把门带上，回到了卧室。

这一次，两个人都失眠了。直到几个小时后那声音消逝，俩人才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第二天，钱多来带了个朋友过来，说排查一下是否有其他原因可能造成怪异的声响。他们围着别墅转了好多圈，甚至爬上楼顶，然后回到屋里上上下下的检查了好多次，也没分析出声响可能的源头。看来，因为地形或结构造成声响的可能性排除掉了，半夜的叫声还是一个无解的谜。

3

苏小倩对自己最满意的是雪白的皮肤和那双大眼睛。她个子不高，但丰满可爱。钱多来说见她第一次的时候想到的是“蚕宝宝”。那时，她在另一家房地产销售公司上班，在苏小倩柔声细语的讲解下，钱多来一下买了三间商铺。这下，刚工作半年的苏小倩一定要请她的“第一客户”吃顿饭表示感谢。钱多来也一定要答谢售楼小姐的鼎立推荐和争取的折扣。一来二去，俩人关系迅速升温。

那天深夜，从酒吧出来后，钱多来送她。当说起他有一个半瘫痪的重病妻子时，她心里忽然可怜起这个外形彪悍的男人，和他在车上有了消魂的第一次。后来，一切仿佛顺理成章，她拒绝不了他的邀请，她想借一个男人忘掉初恋留在心里丝丝缕缕的疼。

经历过失恋的苏小倩，有了一种“拿人”的成熟之美。她不再如从前那样嘻嘻哈哈，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。认识钱多来之后，她并没如其他女孩那样安心被包养起来。她仍然工作，仍旧与情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，也没有与钱多来敞开心交流。因为太投入，她曾失去过。这一次，她要适可而止地来相处。不去爱，才会免于受伤害。

失恋让她懂了那个道理：男人总是不珍惜对他太好的女人。

她保持着自己，至少表面上如此。有一份工作，不在乎收入多少，而只关乎尊严。尽管她扮演着本质依然是“小三”的角色，但她觉得自己与她们是有区别的。她决不会投入到迷失自己。那些哭着、闹着要离婚的“小三”，在她眼里简直太幼稚可笑。

激情快乐的时光总是跑得太快，他变得年轻了，她更妩媚性感了。

女人的情感总是复杂的，两个人在一起时，小倩偶尔也会逗一下钱多来。

“假如我想和你过一辈子，你会娶我吗？”

“真的吗？宝。如果你不嫌我老，我万分乐意娶你这个小妖精，和我把这辈子过完。知道吗？你把我的魂都勾走了，我都不知道怎么掏出心来待你。”他叹一口气，一副很无奈的样子。

“哈哈，我还没有爱上。我不知道，人生本来就是混沌的。不知道这世界谁是可靠和值得信任的。只是在一个路口，忽然遇到了你。”她玩弄着手机，眼神有些迷离。

他摇摇头笑笑，“小倩，或许我欠你的注定要我这样还你。爱不爱无所谓，只要你好好的，让我放心就成了。我也不会那样自私，如果你碰到合适的想结婚的话，告诉我。到那时，我会补偿你。”

……

她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对话，只记得那天阳光暖暖的照在两个人身上，让她觉得明晃晃的幸福如阳光一样触手可及。她牢牢地抓住了一个男人的心，那种快乐拼出曾经支离破碎的自信。

有人爱总是好的，她这样想着，嘴角有了笑意。

买了3号别墅后，她习惯性的与陌生人不搭讪，冷冷的，怕他们看穿自己的底细。她把生活区的门卫或物业服务人员很自觉得定格在陌生人的行列。所以，即使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座“鬼楼”，却没有人告诉她关于3号别墅的传奇故事，她也不晓得以前的房主是否也听到半夜的“鬼叫声”。

苏小倩给买房的中介打过电话。中介说，“已联系过了，原来房主的手机号成了空号，无法联系到。你知道的，现在卖房子的人都是临时买一个卡，卖完房子就扔掉了。”

苏小倩觉得累了，不再使劲去想答案。有钱多来在身边，一切没那么恐惧和难以承受了。尽管她被无法求解的“鬼叫声”，折磨得失眠和消瘦，但住在别墅的优越感让她多多少少找回了一些平衡。

钱多来偶尔会跟她讲一些事情，他承揽工程时孙子一样地跑这里那里，送礼找关系，哈巴狗一样可怜。摸滚打爬了这些年后，才终于深谙其道，摸清了潜规则，能够如鱼得水般畅通无阻了。

她只是好奇地听，这些离她的生活太远。在她眼里，钱多来是潇洒、沉稳，值得信赖的一个男人，陪在她身边。而戴着面具的钱多来，她不了解，也不想了解。

她想，很多时候，人是难以逃出命的轨迹的。露水夫妻本来就是没有根的，随时都可以蒸发掉，留不下什么痕迹，哪怕钱多来动情地说有多么爱她，她也只是笑笑。她更愿意相信那句——一切随缘，顺其自然。

4

钱多来也开始对半夜的“鬼叫声”有些烦躁不安了。

不知怎的，那声音一来，在有些阴森恐惧的氛围中，他就会想起很多让自己不安的事，连做爱的心情都给败坏了。他会想起半瘫的妻子，那些眼神里的绝望；工程中偷工减料，以次充好的惶恐；还有摔伤的民工被他用很少的钱打发回家时的幽怨……这类事情太多了，他算不过来。一个人的良心就在这些反复的纠结中慢慢磨钝了。但他不这样，又怎会赚到钱？他一面宽慰自己，一面想着再尽快租个房子，离开3号别墅。当工程上的事情乱得如一团麻时，他身陷其中，暂时忘记了让人分心的3号别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