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笔尖】牛言牛语（短篇）

牛言牛语

阳光落在地面上，翻晒着岁月的痕迹。一抹抹刺目的痕迹深深镌刻在这里的一砖一土一木，书写着岁月斑驳的苍桑。阳光交织起稻桔的氨味，这股味道在提醒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生灵。岁月的风吹过了，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抹掉；有些东西，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品读。

再不舍也要离开了，牛的眼中凝着一汪泪水。牛静静地站在旧屋中，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生活了十三年的环境。牛的心是坦然的，因为牛总免不了一死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牛心中盘算着，自己生了六个孩子。后继有牛，就算是死也没有遗憾了。

牛的年龄大概只有二十年左右，自己活了十三年，算是牛到中年，再活几年也生不了几头小牛，拉犁也没有力气，还有什么价值可言。这样的结局，似乎从一出生就注定了。牛也没有办法去更改。牛长叹一声，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。

应该是十二年之前吧，那一场大火一下子冲天而起，从隔壁屋开始烧过来。牛的鼻子是很灵的，当时就闻到了一股柴火味，整间屋子被热浪烘烤得如一个大铁锅，它在锅里被烤得来回倒腾。它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它自己，而是它的妈妈和弟弟，它们两个距离起火点就隔着一道墙。怎么办，如果火烧来，只能是等死。牛的心处于剧痛之中，它恨不得拽断鼻孔的缰绳去救它们。牛挣扎了好久，不成功。牛的弟弟才出生不到两个月，这是它的第一个弟弟，没有想到却被一场大火给吞噬了。

最可怜是牛的妈妈，第一胎生下来就是白额的。因为白额在农村被认为是不吉利的象征，只得草草结束了性命。可想而知，牛妈妈的心是多么痛呀。又有谁知晓它心中的痛。牛只能每天听着牛妈妈在隔壁屋扯开嗓子拼命呼唤。牛的心在滴血。牛恨自己只是一头牛，无法左右人行为。

生活给它带来的苦难实在是太多，但是牛妈妈依然坚强地活着。在接下来的几年当中，又生下了两胎，如果没有这一场大火，牛妈妈应该会过得很好。那一晚，牛被人抢救出来，可惜它的妈妈和弟弟不幸葬身火海。为此它痛苦了许多年，每一次遇见火，牛的心就像被撕扯，牛恨不得踩熄那团火。牛也是记仇的。牛记住了当年那个不小心放火的人，只要那个人靠近它，就会把它的仇恨给点燃了，它就会冲过去。但是牛试了好几次，招来的都是一顿毒打。那条竹鞭随时提醒着它，牛就是牛，不能自做主张、快意恩仇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它也渐渐淡忘了仇恨。

牛越想越伤心，眼中就流下了泪水。

最痛苦的是生下第一胎的时候，牛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。那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呀，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。牛挣扎了许久，终于生下了。可是自出生之后，小牛就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。牛伤心了好久，牛用头撞牛栏，绝食，呼喊，还是唤不来它的孩子。在某一天，它终于知道了，原来它生下的孩子是软蹄的。命运如此的捉弄牛。牛恨呀，如果牛是人，结局肯定大不同。在痛苦许久之后，牛也就心灰意冷了，不再追究。

牛把心事告诉旁边的老黄牛。那头老黄牛说：“算了吧，如果你是人，事情也可能会大不一样。但是试想一下，如果在野外，生下这么一个软蹄的孩子，站都站不稳，指不定很快就会被野兽吃掉，活不下去的机率太小。”

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但是牛的心就像一团麻绳一样纠结在一起，这毕竟是一条生命呀，就这么没了，换谁也会心痛的。还好，大娘在牛生产期间也算是照顾周到，好吃好喝，挺过最痛苦的时光。大娘把牛当成儿子一般养，平时都没怎么打牛，不时还和牛说一下心理话。

牛一想起大娘，眼睛就酸酸涩涩，泪水似乎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。大娘这一生也很不容易。大娘在中年的时候就死了丈夫，把一家子拉扯大，自己一个人还同时经营着三个菜园，没有让一块地丢荒。大娘这辈子没有对不住一个人，没有对不起一块地。在自己的心中，大娘就是妈妈一般的人物。别人舍得打牛，大娘舍不得，就算打，也仅仅是轻轻拍一下，这对于牛来说，就跟挠痒痒差不多。

大娘已经离开好多天了，就剩下了东觉嫂在照看着牛。这个东觉嫂一有不顺心就拿牛来撒气，不是打就是骂，牛成了她发泄的工具。

牛看了一眼前面的一头牛，对着它叫了一声，那头牛回过头来，笑了一下。牛的心中乐开了花。这个大女儿还在自己的身边。自己的心中总算有那么一点安慰。

当年为了生它可没少受苦。就在那个傍晚吧，羊水一破，那个痛呀。牛到现在还心有余悸。当时牛的心都是悬着的，它怕生下来又是一个软蹄的。在挣扎了四五个小时之后，终于把它生下来。牛一看，不是白额的，也不是软蹄的，这才把悬着的心给放了下来。伸出舌头把它身上的秽物给舔干净。后来一看，样子还蛮机灵的，晃晃悠悠竟然能站起来，有点自己当年的风采。牛越想越开心，竟有点飘飘然。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子。自己长这么大，第二次为人母，那种心情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。

后来看着它一天天长大，学会走了，学会跳了，也学会跑了。牛的心就悬在嗓子眼上。走路怕它摔着，走远了怕它走丢了，走过马路怕它被车给压死。如果它一离开自己的视线，自己就心急火燎。原来当母亲是这么难的。牛恨不得把它拴在自己的腿上，一刻也不能让它离开。

有一天，它突然听到旁边的牛说，小牛长到一定年龄，就会被主人卖掉。牛看着眼前的小牛才几个月大，如果到别人家里，会不会挨打的，能不能活下去。为此它担心了好久，不知多少个日夜没得觉好睡。牛把心里话告诉了小牛，小牛听完后默默地低下头。牛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它身上的短毛，让它安静入睡。

可是过了很久，也不见牛贩子来拉小牛，这时牛的心才算放了下来。大娘说：“牛呀，小牛送给林婶吧。小牛将来就住在隔壁，以后你们天天都可以见面。”牛的眼里噙满了泪水，它知道这是大娘为它争取到的。牛的心中是感激大娘的，所以牛每次耕地都是出尽力气的。牛是知道报恩的。

几年之后，牛在田里吃草，耳边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，牛吓得疯跑起来，以为是怪物来了。后来听大娘说，这是机器来的，将来一定会代替耕牛的。牛听完之后，心里凉凉嗖嗖的。什么叫代替呀，那就是要取代了牛的工作，再也不需要牛来拉犁。那将牛置于何地，这是要将牛往死里逼。

牛把自己的心事告诉身边的牛，那头牛告诉它：“这是必然的，要来的迟早会来的，人类社会变得太快了，牛终究要退出了历史舞台。”没有想到就是短短几天时间，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头牛。隔壁的牛告诉它，是被主人拉去卖了，因为它们家再也不需要牛了。牛吓得差点瘫软在那里。它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，将来必有一天被这个大家伙给取代的。牛想冲过去把那个怪物给顶翻了。什么东西呀，牛在田里拉了几千年犁，怎么能一下子就被取缔了。人类怎么能一下子就把牛抹杀在田里。应该给牛建一个纪念馆，把牛的功劳一一写出来。牛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一员，与人类的耕种生活密不可分，人类不能做这么无情无义的事情。牛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别的牛，如果来世为人，牛一定会写一本关于牛的书，大书牛的功劳，牛是伟大的。

其他的牛听它这一番豪言壮语，都嗤之以鼻，这头牛神经了，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牛头，撞傻了，这种东西也敢想。如果被人知道了，肯定被打死。牛想，这些牛呀，就是没有见识。一点远见都没有，活该当一辈子牛。

牛把小牛叫过来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它，小牛听完后，一个劲地摇头：“傻子，一个大傻子。”它笑着离开了。牛生气了，牛追了过去：“看我不打死你，敢这样顶撞你母亲大人。”

时至今日，牛想到这些，心中依然觉得非常高兴。因为它的想法是超前的。牛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。

不久之后，牛生下了第三个孩子，是头小公牛。牛每天都处于高度兴奋之中。因为它终于看到继香火的人了。就像人类一样，牛也是要一个男子汉来继香灯的。不然的话，牛的高贵血统如何延续下去。人可以做的，为什么牛不可以做。牛的智商应该是不在人之下的，甚至还在人之上。只不过是人类过早进化了，不然的话，统治世界的不会是人类。每想起这些，牛的思想境界就会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层次。

小母牛和小牛每天闹得很疯。牛也不管它们，毕竟是血浓于水，玩就玩呗，促进感情。小牛长得很快，几乎是一天一个样，假以时日，小牛必定青出于蓝。牛憧憬着小牛美好的将来。

可是就在这时，恶梦却来临了。有一天早上，大娘把牛栏的牛粪清理完了之后，坐在门槛上，痛苦地看了牛一眼。大娘说：“牛呀牛，大娘我留不住你的孩子，现实家里缺钱用，就等着卖牛的钱来补贴。你说我应该怎么办？”

牛一听到这个，不亚于晴天霹雳。牛的心好像被人突然剜了一刀。怎么可以，人类怎么可以这样自私。牛的步子在缓缓后撤，牛哭了。牛把头别向一边，不让大娘看见。牛是不能说话的，如果牛会说话，它肯定会控诉人类的恶行，人类太自私了；如果牛是人，牛也许会闹翻天，因为牛都是有野性的，牛的脾气可是很大的。

大娘走到牛的身边，轻轻拍着牛的身子说：“牛呀牛，你要看开一点。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。要乖呀。”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牛把耳朵闭起来，它拒绝人类的甜言蜜语。

当晚牛把事情一一告诉了小牛，小牛沉默了，因为它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。牛说：“儿呀，你要做一头好牛，做一头有思想的牛。不要老是被人欺负。”小牛安静地趴在牛的身边，什么也没有说。其实小牛还是知道的，毕竟牛的思想还是相通的。

牛一想起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就在那天早上离开了，心中就涌出陈年酸菜一般的酸氨味。牛听大娘说：“小牛回去的那天就开始不吃不喝，甚至连别人的门也拒绝进。”

当时牛就想，果然是头好牛，小牛真是有思想。可惜是牛，如果是人，将来必定很有成就。后来小牛又被卖到另一家，小牛还是不吃不喝。小牛是铁了心不做拉犁的牛，自己苦心教育是有用的。当小牛被转手卖到几家之后，人们就开始怀疑这头牛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，于是暗中把它弄到另一个地方，到底是死是活，没有人知道，从大娘的语气中很明显可以感觉到让人不安的气息。牛这时候觉得是自己害了小牛。好好的牛不做，为什么要做一头有思想的牛。毕竟牛是活在人类社会的，是不允许有自己思想的。牛为此苦恼了许久。但是在它的心底，还是觉得当一头有思想的牛要好。必须竖立起当一头有思想的牛的信念，不能让人类看不起。

牛每想到这些，心中就百感交集交加。

有一天深夜，牛屋的门突然被人撬开了，牛吓了一跳，它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。它开始警觉起来。它的身子开始往后缩。因为牛看见一样令它恐惧的东西，一把明晃晃的刀子。那是能杀牛的东西。牛冷静了一下，它铆足劲，向那个人冲了过来，一下子把那个人撞翻在地。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个人，他拿着棍子朝牛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，牛痛得眼泪水直流。牛不停地往后缩，一直缩到墙角去。牛那个恨呀，为什么自己要被一条缰绳拴着，如果没有这条鬼东西，拿下这两个人绝对不在话下。牛又不会说话，如果现在就叫，肯定可以招来帮手的。牛悔得肠子都青了。那两个人牵着缰绳把牛拉了出来，来到天井，它发现自己的大女儿也在。牛气疯了，牛抬起一脚踢了那个贼一下，那个贼痛得满地打滚。牛随后招来了一顿疯狂的毒打。

一声狗吠彻底惊醒了这个死寂的夜。旧屋的那条黑狗突然冲了出来，那两个贼吓得落荒而逃。它们安然度过一劫。牛是有些恨黑狗的，为什么这么迟才出来，智商太低了，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这么器重狗。事后，小母牛对牛的行动赞不绝口，因为那样的行为已经超出牛的认知范畴，可以与人类的智商一较高下。牛每想起这些，都打心底为自己的英勇感到自豪，牛的智商原本就不差于人。

自从第三个孩子离开之后，牛的心中就有一个郁结，如果自己生下来孩子都还没有长大就离开自己，那自己为什么还要生呢？这有用吗。牛为此纠结了许久。

在某一天的早上，小牛生了下来。自小公牛生下来的那天起，牛就醒悟了，不能把自己高于牛思想的那一套教给小公牛，这会害了小公牛的。它只是把做牛那一套一一教给小公牛，其他的事都是靠它自己琢磨。

小公牛每天活蹦乱跳，在旧屋里来回乱蹿，没有个停歇的时候。还时不时跑到旧屋外面去闹事。牛每天都处于提心吊胆之中，生怕它会惹出什么事来。趁小公牛还在旧屋的时候，牛就再三警告它，不能在人类的眼皮子底下乱来，不能做出格的事。有好几次，牛都用蹄子教训它。但是它的脾气太倔了，怎么教都不听。时不时还用头来顶撞。

一天早上，大娘刚打开门，小公牛就像疯了一样冲出门口。把年迈的大娘撞翻在门槛外面。大娘气得哇哇叫，抄起棍子就冲出外面，追着小公牛来打。牛那个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了，怎么养了这样一头白眼狼了。牛在屋子里来回乱转，可是被拴住了，又不能跑出去追那个小混蛋。牛怀疑是自己接近于人类思维的基因遗传给了小公牛，所以小公牛才会这么疯的。牛的心中有点后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