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菊韵】汉子婆娘（小说）

（1）

1977年夏季。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，人坐在阴凉下不动还流汗。此时正是农村忙着收挖洋芋的时候。虽是吃“大锅饭”。但是生产队长为了早点把洋芋抢收回来，就动用权力，搞了个按劳动公分的死规定。就是谁从地里挖回运回队里的洋芋多就多得工分。具体规定是：社员每挖回一百斤洋芋就记上5分工分，挖得越多工分就越多。这样一来，社员们都冒着烈日拼死拼活地挖洋芋挣工分，劳动效率一下提高好几倍。

队长在保管室门口的地坝上设立一杆大称，指定两个铁面无私的“包公”一个负责过秤，一个负责记账，谁也别想在这两个“包公”面前有半点虚假。

一家家的男女组合起来，夫妻、父子、翁媳都一起上阵去地里挖洋芋抢工分。男子主要负责往队里挑运，山路上，小道边都是挑着洋芋的汉子。

“张家典200斤！李明和180斤……”过秤的“包公”一边称一边大声报数，由记账员记下。

这些男子汉都有一把力气，每次挑回的洋芋都是在150斤以上。

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也挑着两满竹筐洋芋来了。“包公”一过秤，顿时惊讶起来：“二百六十八斤。”一个女人竟然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，真是出人意料，包公再次过秤，还是二百六十八斤。只好大声报出：“黄菊花，二百六十八斤……”

黄菊花一下在生产队出名了。

“想不到一个婆娘有这么大的力气！”

“挑得比男人还要重好几十斤，我们平时没有看出来！”

那个叫张家典的男人不服气，说：“下挨大力，挑一回算什么，我就不信她还能挑得起二回。”

黄菊花听着，没有理睬这些男人的话，挑着竹筐又继续下地了。

张家典这回使足力气，满身汗水，挑了一满挑洋芋。包公过秤后高喊：“张家典二百四十三斤！”

“真气人，我还没有超过这个婆娘！”张家典站在一边气恼。

黄菊花挑着一满挑洋芋，摇摇晃晃地走来。包公仔细地过完称。喊道：“黄菊花，二百七十一斤！”

黄菊花把洋芋倒进仓库，又继续下地去了。

李明和望着黄菊花的背影，点着头说：“厉害，真是一个女汉子！我们这些大男人都挑不过她！”

“什么女汉子，干脆叫她汉子婆娘吧！”

“好！我们就叫她汉子婆娘……”于是黄菊花这个外号就向在生产队和村里传开，后来越传越远……

（2）

黄菊花虽是女子，身材却有一米七八，加上长得魁实，手脚粗大，真得像个汉子。

黄菊花本是高岩坝村人，因为家中姊妹六个，那年代生活紧张，岁岁缺粮，父母养育艰难。黄菊花是老大，十一二岁就下地干活。挑粪、锄禾、插秧、犁地，样样能干，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。由于弟妹不断长大，黄菊花也有二十一岁了父母也不愿再耽误他的婚事，就让她自己找个人家出嫁。

经过几个月的寻查，黄菊花看上了邻村沙地村地孙雨萌。孙雨萌虽然个子矮小，但是他是家里的独生子，父母喜欢他，生活也过得去。加上离娘家又不远，几经商议，在1975年秋季，黄菊花就与孙雨萌结婚了。

结婚后，由于黄菊花的能干，里里外外一把手，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条。孙雨萌也有自知之明，知道自己这个媳妇比他要强，也是个能人，就一切听从黄菊花的安排，夫妻和睦，虽然是在生产队记工分，家里的日子还是越来越好。1978年腊月，家里还宰了一头肥猪过年。在那个年月，真是家里了不起的喜事。孙雨萌的父母逢人就夸赞自己的媳妇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
也是好事成双，1979年春，黄菊花生下一个大胖儿子，取名孙德壮。家里添了宝贝，一家人乐呵呵的……

1980年夏天，连天大暴雨，山溪水满，洪波四溢，许多地方出现滑坡。家住高土坎下的孙雨萌没有逃脱这场灾难。那天夜里，电闪雷鸣，倾盆暴雨花花的泻下来。屋后土坎连连崩塌，稀泥掩埋了土屋，堵断了通水的长沟。黄菊花抱着孩子冒雨逃到邻家屋檐下躲避，孙雨萌到父母房间看护。又一阵急速滑坡，一大方稀泥土像排山一样倒下，房屋倒塌，

孙雨萌大惊失色，连忙逃避一边，可是他的父母都被泥石流淹没……

孙雨萌家遭大难。黄菊花含着眼泪，从泥浆里掏出公婆的遗体，又在政府和左右邻居的救援下，简单地安葬了公婆。

“这里是住不得了，得另找一个地方修建房屋。”孙雨萌和黄菊花找到村里请求。村里根据实际情况，就批准孙雨萌在一个青石岩下开基建房。

那时农家人建一个房子也是很不容易的事。白天要到生产队出工，耽误了就要扣工分，成为缺粮户，不仅没有饭吃，而且也不光彩。生性要强的黄菊花是不会丢这个人的。

为了建筑自己的新居小屋，黄菊花就利用夜晚来开挖地基。她把孩子哄好入睡，就打起灯笼，抄起钢钎二锤，和丈夫一起开山石，挖地基。黄菊花连续苦干30多个夜晚，开出300多立方大青石。这其间，她的手板磨破，肩头压肿了，可是为了自己有家，她都把苦难吞进肚里。

“这个汉子婆娘，真是好样的。”生产队里的许多男人赞叹，不时也来义务帮她搬运建筑材料。

石料木料备好，黄菊花回到娘家，央求父亲请来工匠砌房子，自己挑砂浆、运石块，经过一个月的苦战，两间石墙屋修建起来。虽然欠下一千八百元债务，但自己还是有家了。黄菊花心里感到高兴。他对孙雨萌说：“这下房子不会出事了，我再苦干一年，争取把债务还清，然后成为队里的余粮户！”

孙雨萌感动着，看着眼前这个劲鼓鼓的妻子，感到自己真是交了八辈子的好运。他情不自禁地抱着妻子亲吻起来……

（3）

转眼进入1980年底，农村落实了责任制，大锅饭打破了，孙雨萌也分到三亩八分土地和一亩水田。家家户户独立自主的经营，农村出现一片热烈景象。1981年春天，沙地村和其他村许多男人都到城市里打工挣钱。黄菊花看到这条门路，就与孙雨萌商议：“我把家里的田土一个人做出来，你也到城里去找点事干，争取早点还完债务。”

孙雨萌说：“办法不错，可是你一个能够做出田土吗？那只有你又受累了。我不忍心。再说我到城里又能干什么呢？”

黄菊花对着丈夫一笑：“为了家，我能轻松吗？我有的是力气，田土我个人承包了，孩子我也带着，你到城里去找你大舅，叫他带你学踩麻木车跑客人，那是可以挣钱的。”那时节，人们把人力三轮车叫着麻木车。跑麻木车是一项苦力活。

黄菊花的话，孙雨萌自然是言听计从。于是孙雨萌就到利川城里跑起了麻木车。黄菊花就在家里犁田耕地，播种耕耘，收获加上带着孩子，成了名副其实的“汉子婆娘！”

一晃几年过去，时光进入1988年，孙雨萌每年踩麻木纯收入5千多元，黄菊花的农作物收获也在三千元以上。不仅还清了债务。黄菊花还利用冬闲请来工匠又加修一间楼房。孩子也读到小学四年级了，家里的日子就是“芝麻开花节节高。”

真是天有不测风云，可惜不如意的事发生了。1988年7月9日上午，孙雨萌踩着麻木车，刚把一个客人送到北门。倒车时被一辆失控的大车一下撞翻，当场晕死。被人抢救到医院，检查是断了脊梁骨。肇事的司机逃走，孙雨萌拿不出住院救治的十八万元钱，医院就草草地给他包扎一下，就通知黄菊花来领人。

真是晴天霹雳，黄菊花这个汉子婆娘终于流泪了。

为了救治丈夫，黄菊花卖掉家里的生猪和全部粮食，像一个民间乡村医生求助，自己又守候在丈夫床前，儿子孙德壮也很懂事，自己独自来回上学。这样两年过去了，孙雨萌才可以弓着腰。驼着背在家里勉强活动。孙雨萌感到自己拖累了这个家，感到对不起黄菊花，就顽强地弯着腰做家务活。

黄菊花对丈夫的行为很是满意。一天夜里，她对丈夫说：“我俩调换一下，你在家做家务，关照孩子，我去城里踩麻木车挣钱。”

孙雨萌说：“唉！都是我的命不好，拖累了你。你不要去，还是种地吧，安全些。”

黄菊花说：“我理解你，但是我们的孩子要读高中，读大学，没得钱咋办啊？靠地里粮食得不到几个钱，我得去给孩子挣读大学的钱啊。”

孙雨萌含着泪说：“随你吧，注意安全！”

黄菊花主意已定，就把闲置在屋后檐沟，压在柴火堆里锈的如出土文物的麻木车翻了出来。轮子已经锈烂得推转不动，一碰就“嘎吱嘎吱响”，黄菊花用铲子、砂纸精心打磨除去层层锈壳，再滴些菜油活动起来轮子，又用杉树木板钉了一个车厢，蒙上一层棉布，又在顶端搭上一个胶布雨棚。经过几番在地坝里调试，麻木车终于能用了。

黄菊花要进城了。那天，丈夫孙雨萌早早烧了一壶山茶凉着，用一个大塑料瓶灌了一瓶茶挂在麻木车后背，包了些包谷粑粑当吃的，又递给一条旧毛巾揩汗。黄菊花记住丈夫的叮嘱，踩着那辆旧麻木车，磕磕碰碰地进了城。

（4）

“汉子婆娘”进城跑麻木车的消息在村里传开，都说：“这个女人，就是一条倔强的汉子！”

黄菊花刚进城，道路一点不熟悉。加上是个女的，一般人都不敢来乘坐她的麻木车。但是黄菊花毫不灰心，也不怕被人看不起。她想：我有的是力气，总有客人来的。于是就踩着车子四处转悠，当做是练习车技。这样它跑了四天，仅仅赚了八块钱。要不是出门时带了几个包谷粑粑，这点儿钱连吃饭都不够的。但是黄菊花还是很有收获，她的留心记住了城里的各个方向和一些地名，也熟悉了县城里的几条大街和几条出名的小巷，还有商场、车站、医院、学校等等，还观察到其他那些麻木汉子守候生意的几个要道。自己也就学着做起来。黄菊花心里充满希望。

一天中午，眼看雷暴雨就要到来，一些麻木车就迅速收车躲到一边。黄菊花还是守在灯塔园路口。一个远方客人急急地跑来，对她说声：“快，送我去县人民医院。”

黄菊花见有生意，二话不说，就把客人送进车棚坐好，自己踩动车轮，飞也似的像医院奔去。灯塔园到人民医院足有三公里路，黄菊花谨慎地加快速度，顶着即将来临的大雨前行。天上雷轰响起来，雨点也打在道路上冒出气泡。路边的人看到一个女人踩着麻木前进，都闪让一边，有的还说：“这个女人真是要钱不要命了！”

坐车的客人坐在车上，感到这车还不错，比先前坐的那一辆还稳当些，一看速度也快，心里很是满意。他想：这女人跑起来并不比那些男子汉子差，黄菊花上坡都不歇口气。一口气跑完三公里，把客人安全送到医院门口。那客人说：“你车踩得好，男子汉的活你也能做。”说着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递给黄菊花，说声“你收下”。黄菊花说：“我只能收你二十元，多地不要。”那客人说：“感谢你按时把我送到这里，不用找零，就当我发给你的奖励！一个女人踩麻木车，多不容易呀！你真是一条女汉子！”

从此，黄菊花每天都有了生意，而且都给她喊“汉子婆娘。”说“汉子婆娘的车坐着有舒服感。”那天早晨，竟然有三个人都来争着坐她的麻木。黄菊花没有办法，只好叫三个客人挤着坐上去，她用力地踩着车，感觉分明要比往常沉重许多。但是为了满足客人，她还是尽力的服务。一直把客人从东门送到西门，黄菊花踩得浑身冒汗。下车时，三个客人都各自向她付钱，说：“下次还要坐的。你的车踩得稳当。”

黄菊花像是得到最高奖励。收下钱，又拉着客人回走。她看到了自己在城市里的生存希望。黄菊花为了让客人坐得舒服，就利用间歇时间，把靠背的旧床单洗得干净发白，还铺上她结婚时的绣花枕头当坐垫，她知道城里人都穿得体面，爱干净，怕把裙子裤子坐脏了。由于她善于替客人着想，

黄菊花的乘客就多起来了，其中老人、女人和学生娃娃，都成了她的常客，因为这些人认为：坐莽撞男人们踩的车不放心，坐女人踩得麻木必定跑得稳当细致一些。

那些踩麻木车的男人对她也很理解，要不是家里有危难，谁让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的做苦力。因此都不和黄菊花抢生意，还都处处让着她。特别是那个叫唐密的男子，还时时处处为她打生意广告：“你们去坐汉子婆娘的车吧，她跑得比我们好。”

汉子婆娘在城里踩麻木踩出了名气。她每月都可以挣到四五千元钱。汉子婆娘心里高兴得像吃了蜜糖。叼念着：“为了残破的家，为了希望的孩子，自己多吃点苦值得……”夜深了，婆娘汉才收车，她把车靠近麻木车较集中的汉子堆旁停下，就自己钻进麻木车里睡觉。只有这时，她才像回到自己的家里……

（5）

一天傍晚，黄菊花正骑着空车到常守候的灯塔园边等候客人，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喊着：“妈妈，妈妈！”黄菊花寻声望去，一眼瞥见人群中自己的儿子——十二岁的儿子。黄菊花连忙跑过去，看到儿子手里用脏兮兮的毛巾包着一个大瓷罐提着。孩子很留心，处处盯着人看，就一眼看到自己的妈妈，便大声喊起来。

黄菊花吃惊地问：“德壮，你怎么进城里来了？”

“大舅母家杀肥猪了，爸爸非要我来给您送一碗肉和饭给你吃。爸爸说：妈妈最辛苦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