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南小说】心图

一

省艺术学院坐落于省城的东北边。城郊地区，景色并不大好。农家房舍乱七八糟的围在四周。成天里鸡鸣狗吠的倒挺热闹。一条入城的公路从校门口经过，各色车辆来来往往，尘土飞扬，噪声不绝。总体来说，这并不是一所好的学院。只有高考时那些成绩不上不下的同学才来这里。来到这儿后，有心学的也会去去图书馆，上网查查资料。偶尔也会三三两两的坐在草坪上，或是讨论，或是互相写生。不过这些大都是姿色一般的，若要说好的，大都出去了。没心学的，男同学要么上网打打游戏，要么就网上泡妞。女同学要么出入各种场合傍大款，要么成群结队的上街看化妆品逛服装店。当然，也有例外的。

秦开心就是一个例外。

她算不上美貌绝伦，倾国倾城。但要和姿色一般的走在一起，也总能唤起很高的回头率。但她生来不爱打扮。三年的大学里，她没有换过一个发型，总是在脑后高高的扎一马尾。衣服也老捡自己喜欢的穿不管别人怎么看，加上言行举止也不大淑女，蹦来蹦去的。咋一看，土模土样的。再一看，还是土样土模的。走在大街上，竟没有人能认出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。她的好友黄琳经常对着她叹息：“哎，你这天然样，要是好好打扮一番，往外一走，保管咱学校的男生女友全分手，学校门口各色车辆排一长串儿呢！你看看那些招摇过市的男男女女，啧啧啧……也不知道他们是饥不择食还是来者不拒。我就说上天不公平，一副好模样偏偏生在你这儿，白白让你给糟蹋了。”秦开心向来知道黄琳和她一样是爱玩笑打闹的，上来就把她按在床上，说道：“我不但要糟蹋这幅好模样，我还要糟蹋你呢！”说完就不停的挠她的胳肢窝。黄琳也不屈服，两人就在床上扭作一团。

等累了笑够了停下来。秦开心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：“我又不钓金龟婿，打扮了做什么？没听说过‘女为悦已者容’吗？倒是你家小武，人家爱上你已经够委屈人家的了，你可要对他好点。”黄琳支着下巴，听秦开心这样说，又上来把她按在床上，问道：“什么叫委屈他了？你说清楚，说清楚……”两人又在床上扭作一团。

不爱打扮这还算不上秦开心的独特。她的独特是她20岁了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。不是说没有追求者，也不是她眼光太高。她曾经对很多人心动过，可想起那些爱情悲剧又生生的给忍住了。她经常想一个问题，女孩到底是有了眼泪才需要男朋友，还是有了男朋友才有了眼泪？当然，答案她更偏向于后者。有时候，她会想，母亲也是爱情悲剧的一个产物吧！说起她的母亲，秦太太——倒是她不谈恋爱的一个很具影响力的因素。她对黄琳说：“我不是不想，而是不敢。”这时，她就会想起高一时，班上一个男生给她写了一封情书，结果让母亲知道了，母亲不由分说狠狠的给了她一个巴掌，厉声问道：“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？你多大点年纪，你就谈爱情？”说完，把那封信撕得粉碎，扔了一屋子。

她接着说：“黄琳你知道吗？从那时候起，我就再也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，我发誓，不让妈妈再打我第二个耳光。妈妈对我的严厉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。当然，不是说她用暴力逼迫我，而是一种威严，一种魄力，一种震撼。我不了解她一直以来的生活和内心，我只听她说过，当初为了我的爸爸，她与家人决裂了，两个人私奔到一座陌生的城市。母亲本以为能和爱的人在一起，累点苦点都没关系，可没想到。在我3岁的时候，爸爸和另一个女子好上了，除了一张离婚证书什么解释都没有。妈妈是何等刚烈的女子，离就离了，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要。她经常向我抱怨，说从27岁起，她就成了寡妇，像熬油似的熬到了今天。我们母子是真正的相依为命，她对我越严厉，我就越能体会到她的爱。俗话说‘人在这世上，都有个三亲两戚的’，而我，除了她，我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。她从来不告诉我外婆家在哪里，也不告诉我奶奶家在哪里。其实上天是很公平的，在这样的背景下，我没有长成一个心理变态灵魂扭曲的人，相反，健康开朗活泼。这世上，我不恨任何人。”

黄琳这时候就默默的听着，她见过秦太太，一个大企业的副总，典型的女强人。或许，正是她有过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，所以，她对秦开心的照顾总是小心翼翼的。看到秦开心满脸难过她也不安慰她。她知道，如果现在她安慰了，秦开心保准会哭。她无法想象秦开心哭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。因为入学以来，她从未见她哭过。她是了解秦开心的，她不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人，过一会，她一定又会自己快乐起来。

事实也的确如此，不一会儿，秦开心又一脸喜色的问道：“你家小武呢？近来老不见他。”黄琳回道：“谁知道死到那里去了？刚刚还说要去娱乐城呢。”黄琳见秦开心神色缓和了，问道：“依你这样的条件，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？”秦开心想了一会，说道：“要对我好的，好得滴水不漏的。其他条件倒也不大重要，相貌嘛，对得起下一代就行。能力嘛，能养家糊口就行。还有一点，要对我妈妈好的。”黄琳笑道：“你难道就不想找个对你好的，又英俊又多金的？”秦开心说：“想啊！可好歹也要符合现实啊！现在的男人，有钱的一定不帅，帅的不一定有钱，又有钱又帅的一定对我不好，偶尔有几个例外的，也被比我好的女人拿去了。”说完，两人相视大笑。

然而，秦开心的例外还有重中之重，是她喜欢画自画像，特别是在拼图上画自画像。画完后，不好的她反手就扔了，好的便用一个盒子珍藏起来。遇上不开心的事，就拿出来重新组合上。看着一个完整的自己，她又会变得开心起来。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。小时候，没有拼图，她就在纸上画，画完撕开，又用胶布粘上。这个习惯也跟秦太太也有着莫大的联系。秦太太也经常拼图，只不过她拼的是“家”，她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“家”。在秦开心8岁那年，她亲眼看见母亲一边拼图一边流泪，拼好了又拆开，拆开又拼起来。受到这样的影响后，那一年她画了第一副自画像，像母亲一样，撕开，又粘起来。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，她只知道，看着重新完整的自己，心里莫名其妙的兴奋，有一种很强烈的成就感，像重生。也就是那时候起，她迷上了画画。渐渐的长大了，她把自己画得越来越像。从进入艺术学院以来，她才把自画像做成拼图。而至今令她最满意的一副，是刚上大学的那会画的。她把自己画得很美，站在太阳下微笑，身后，野花遍布，那副拼图不大，却有很多块，基本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单独的分出来。这幅拼图她收藏很严，谁都没有见过，她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。她想，这代表了她自己的一切，必定要重要的人才可以见的。

黄琳对她这种怪异的癖好感到很纳闷，有时候，她怀疑秦开心是否有心理故障，可相处了三年，除此，也不见她做出什么不正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来。她问秦开心：“画自画像是好的，可你不觉得活生生的把自己撕开很残忍吗？”秦开心不以为然的笑道：“撕的时候是有些残忍，可是重新组合的感觉是很美的，我喜欢这种感觉。”黄琳无法，只得摇头说道：“希望有一天啊，你别真把自己给撕开了，那可是再也合不起来的。”

今年暑假，考完了期末考，秦开心便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。黄琳在床上一边啃着西瓜一边问道：“你妈不来接你了么？”秦开心说道：“不来了，我妈说了，二十老几的人了，也要自己走走，别什么都指望着她。”黄琳冷笑一声说道：“你妈这样的人，她会放心让你一个人走，不怕半路上被人骗了去？”秦开心笑着道：“你这是什么话？虽然我妈管我紧，可她也知道要让我独立。”黄琳说道：“要是她在感情上也对你这样就好了，你也不用这么压抑了。”秦开心冷笑道：“感情感情，你以为个个都像你，离了感情就活不下去了，我要是能遇上一个好的就罢了，要是遇不到，像我妈一样，一个人也能活，感情这种东西，宁缺毋滥。”

黄琳听了，吐吐舌头，不再做声。过一会又问：“你收拾好了么？我刚才约了小武，我们送你去车站呢！”秦开心笑道：“不用了，又不远，我一个人去可以了。你啊！这个假期不回家，就和小武多出去玩玩。你也别老欺负小武，这是个老好人，这世上啊！难找了。”黄琳一面听着一面看秦开心收拾，忽听她说道：“哎呀！这被子不用了，想带回去，可这包太小了，装不下了。”黄琳一下把瓜皮扔进垃圾桶里，说道：“买个大点的行李袋吧！东西全放得下，像你这样大包小包的，虽然不重，也不见你有那么多手。”秦开心笑笑，停下手里的活，便去了超市。

正值大暑天气，太阳火辣辣的，路上尘土飞扬。秦开心刚走出校门，伸手向嘴边扇了扇，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，一阵深似一阵的尘土，又退了回来。过会，车辆渐渐少了，她才快步跑过公路。恰巧一辆小车从右侧驶了出来，擦着她快速开了过去。秦开心吓了一跳，拍拍胸脯，朝着车尾吐吐舌头，骂道：“有什么了不起，等我有钱了，我开一辆更好的和你比着撞呢！”说完，走进超市。

车内的男子从反光镜里看到秦开心的动作，不屑的冷哼一声：“幼稚！”旁边的司机问道：“单总，你说什么？”男子说：“没什么，就在这停下吧！你去联系下。”司机答应一声，便下车打电话。男子的目光又瞟到反光镜，只见秦开心从超市里出来，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花塑料袋，一个穿运动服的男生满脸堆笑的迎上去，两人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。男子不耐烦的转过头来，看向别处。

这边，秦开心问道：“小武，你怎么来了？”小武抹了一把汗水，笑道：“刚才听黄琳说你要回家，要送你去车站，我在打篮球，看你出来，就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。”秦开心停下来，上下仔细的打量了小武一番，只见他细皮嫩肉的，从小腿上和胳膊上看出肌肉还算结实。头发理得整整齐齐，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流下来，脸庞算不上刚毅，眉清目秀的。秦开心笑了一下，问道：“小武，你对我这么好，不怕黄琳吃醋么？”小武憨憨的笑道：“不怕，我当初就看上了她不容易吃醋，她总是叫我要很纯洁的去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子，更何况，你们还是好姐妹，我对你好点，正合她的意，用她的话来说，就是打一下群众基础。”一句话说得秦开心笑了。说着，便到了宿舍楼下，秦开心说：“好了，你在这儿等着吧！我去把黄琳给你叫下来。”小武答应一声，秦开心便上去了。不一会，只见黄琳穿着拖鞋“登登”的跑下来，手里拿着一块西瓜，见到小武就往他嘴里塞，嗔怪道：“大热天的，还去打篮球，你也不怕中暑。”小武笑道：“中暑了更好，天天躺在床上，天天有西瓜吃。”黄琳戳了一下他的脑门，说道：“你想得美。”小武一把抓住她的手，问道：“这个假期打算陪我去哪里耍耍？”黄琳想把手缩回来，哪知小武握得紧，竟抽不回来，她假意恼了，说道：“像个流氓小毛，光天化日的，你也不怕被人看见。”说着，便用另只手去掐小武的手。

两人正嘻嘻哈哈的闹着，秦开心背了一个大包，提了一个大包下了楼来。看到这一幕，叹息一声，拉长了声音玩笑的说道：“哎，流年不利啊！出门就撞破桃花。”两人听了，急忙分开。小武迎上来，接过秦开心手中的包。秦开心又一把接了过去，笑道：“不用了，你们啊赶快找个人少的地方卿卿我我去吧！”黄琳又一把接过来递到小武手里，说道：“走吧！你就不要客气了，小武今天闲着没事，让他出去走走。”秦开心无奈只得由着他们了。走了一段，她猛地回头，只见身后两人正在你掐我一下，我掐你一下。两人见秦开心回过头了，都住了手。黄琳不好意思红了脸。秦开心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，说道：“你们可要规规矩矩的，我后脑勺上还长着两只眼睛的。”说完回过头来，嘴角一直露着逗乐的笑。

二

秦开心的老家在另一个市，与省城接壤，坐汽车三小时便到了。秦开心之前已给母亲打了电话，到站时，母亲的司机权叔已等着了。回到家里，母亲还没回来，她草草的吃了点东西，来到房间，看见前一次画的那副自画像，觉着头发有些不妥，拿起画笔修正起来，完了，又细细欣赏一阵，满意了才放下笔。做到床上，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来，轻轻的打开，把里面的拼图捧了出来，放于床上，一张一张的拼了起来。这便是她非常珍藏的那一幅了。拼好后，她看着它，呆了。良久，敲门声把她惊醒过来，她慌忙把图收起来，开门，是母亲。秦太太着一套黑色的工作服，头发高高挽起，体态丰满，目光锐利，既端庄又严肃，她问：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什么？敲了这么久的门也不应。”秦开心笑道：“我修改一下那幅画，太专注了，没听到。”秦太太有些怀疑的朝屋里看了看，果然见那放了半年多的画有了改动。她收回目光，说道：“吃饭了。”秦开心答应一声，便跟着母亲出来。

秦太太虽然工作忙，可并没有请仆人，家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，唤做杜妈，是她曾经刚来这儿时关照过她的。如今，杜妈老了，无依无靠的，秦太太便收留了她。管一日三餐，少许工资。只叫她打扫一下家里卫生，院子里的花草，厨房的菜蔬。但饭却从来不让她做，只要秦太太在家吃饭，必定要亲自下厨，吃好吃坏，都由她自己决定。除非她不在家，才交代杜妈自己弄了吃。杜妈为人也和善，手脚勤快，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，事事做得妥妥当当。秦太太叫她做什么，怎么做。她便依着，从不反驳。她管秦太太叫太太，叫秦开心为姑娘。秦开心好几次都劝她，说：“杜妈，你还是叫我开心吧！叫姑娘，倒生疏了。”她笑道：“还是叫姑娘，叫姑娘才亲些，再说，叫惯了，一时改不了口。”劝上几次没用，秦开心也就习惯了。她知道杜妈是极疼她的，也是极关心母亲的。再说，她老了，凡事都有她的理。